《群鸦之墓》

       23世纪的乌鸦学会不再怕人,学会沉默,学会独来独往。

       在绝大多数物种都已灭绝的时代,它们能够存活下来除了归功于他们的高智商,还要感谢它们一点都不挑剔的胃。

       ——什么都能作为乌鸦的食物。


Title:《群鸦之墓》

Cp:鬼白

人造“人”白泽

“忘记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记他。”*

001.


       「……各项指标测试正常…对,不过还没苏醒……」

       「再检测一遍……成功,那将会震惊世界——」

       「人道主义?不……没人会反对!这是21世纪最伟大的成果!」

       「……仪器显示人造大脑功能正常……人造心脏也正常……」

 

       破碎的喁喁细语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他感受到疲惫,四肢沉甸甸,仿佛被什么在压制着,使他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尝试着睁开眼睛,可只看到无尽的黑暗,不过很快眼前就开始闪现雪花点——他突兀的觉得自己像是一台受潮多年没被开启的老旧电视机被人按下了开关。雪花点退散过后他看见的世界先是玫红色:数条玫红色的软管插在他身上各个部位、玫红色手铐将他钳制在床上、玫红色的天花板、玫红色的床单……终于血液缓缓流到他供血不足的眼底,世界恢复了斑斓的彩。他费劲地眨眼,插在他身上各个部位的软管是透明的、将他钳制在床上的手铐是银色的、天花板是白色的、床单是浅蓝色的……

       他沉重地呼吸,二氧化碳在氧气罩上晕出白雾。他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如今意识缓慢转醒,身体却还沉浸在梦境里,导致他觉得控制自己的身体很费劲。

       吵闹的仪器“滴滴”声让他头疼,也让那些一直在低声交谈的人们知道了他的醒来。

       无数白色影子在他眼前晃动。

       他再次阖上眼。

 

 

1.

 

       雄浑的钟声响彻校园,对此早已习惯的乌鸦不急不缓地啄食土地里的草籽,学生们从教室里三三两两结伴走出。白泽双手插兜慢慢地穿过欧式长廊,仰头欣赏高大的科林斯柱上的雕饰以及穹顶精美的壁画。

 

      “教授!”急促的奔跑声和粗重的喘气声让他顿住脚步。

       白泽收回目光,转过身,等待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缓过劲,才问:“有什么事吗?”

      “关于您刚才在课堂上‘在23世纪,乌鸦可以说是爱情的象征’的观点我不赞同。”桃太郎平复呼吸,提出困扰自己一个早上的问题,在导师鼓励的眼神下继续说,“虽然如今乌鸦已经不被视作不祥的物象,可要说它是爱情的象征——尽管乌鸦终身一夫一妻,坚贞不渝,但这样的生物自然界有许多,乌鸦怎么能算特别的呢?”

      “现在除了乌鸦与人类,又有多少物种还存活呢?尽管还有其他相似的物种存在,却因繁衍所迫放弃了坚贞,只有乌鸦凭借着庞大的数量仍保留着一夫一妻原则。”白泽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小块面包,揉碎成屑,伸出手,很快就有乌鸦从草坪上闻香而来,站在他手上啄食。“而且你看,为了生存,曾经群居在高高的枝丫上的乌鸦、孤傲站在电线杆上的乌鸦、游离于城市阴暗角落的乌鸦,是能够为了生存而落到这明亮又冰冷的人间来的。爱情,也会屈从于物质。”

      “可、可乌鸦食腐肉……”桃太郎底气不足地道,浑身漆黑的乌鸦歪着头看他一眼,很快又继续啄着面包屑。

      “没错,实际上,23世纪的乌鸦什么都吃,正如什么都能滋养爱情。就算是恨的泥潭里也能够开出畸形的爱的花朵。”

       桃太郎闻言认真地思考着,默然许久道:“暂时没有疑问了,谢谢教授。”

      “我还有些事先走了,有问题下次再继续。再见。”手上的碎屑已被吃干净,白泽手向上一托,乌鸦顺势展开羽翼,卷起气流扑棱飞走。

 

 

       当白衣的身影在视野中渐行渐远,桃太郎仍杵在原地。

       他们的导师是人造“人”,这是全班都知道的事实,毕竟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位教授就站在讲台上云淡风轻地说出自己的身份。

       ——21世纪第一位志愿接受机械器官移植的人类,在当时造成了很大轰动。后来随着机械器官移植不断推广,如今活了上百岁的恐怕没有几位是完全的“人类”。换了金属器官的人类虽然与举止与常人无异,但在一些事情上难免显得不近人情,带着机械造物的冷漠气息,22世纪科学家将这类“人”定义为人造“人”。

       桃太郎回忆着自己见过的人造“人”们,这位因身体机能改变,到如今竟已不老不死活了近两百年的第一位人造人总是有其特别之处的。他的这位导师,似乎各种方面都更贴近人类,同时又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换句话说,这百来年光阴似乎将这位人造“人”打造成了一位智者。

 

       尽管智者多数都和蔼可亲,但也极少有人能够走进智者的世界。

 

       高山仰止。

 


002.

 

       志愿中心的工作人员犹犹豫豫,还是说:“鬼灯先生,即使移植成功,您的爱人醒过来也很难保有以前的感情了。”

      “我知道。”拿着申请表的男人声音低沉,面上无悲无喜。

       这副模样让工作人员严重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后果。虽然他们的确需要志愿者来参与这项试验,但是鉴于实验的危险性他还是再三确认对方是否心意已决。“也许您的爱人并不愿意……”余下的话语在对上那双冷凝如寒潭的眼睛时默默打住。

       鬼灯一笔一划签下名字,沉默地将薄薄的纸张推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也没吱声——一切像场默剧。

       只不过谁也没料到这仅是默剧的序幕,全剧成功在21世纪的末梢上演,使世人在震惊中迎来人类新纪元。

 

 

2.


       桃太郎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是,这位总是惯性带笑、彬彬有礼的教授多年前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像其他人造“人”那样,冷冰冰、无喜无怒,对这个世界只有旁观者的漠然。

 


       乌鸦沙哑的叫声自白泽踏入婚庆街就不绝于耳,站立在破旧矮房上的鸦群因外人的闯入而纷纷飞起,零星有羽毛掉落在泥泞的水泥地面。这不能怪它们大惊小怪,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条昔日热闹繁华的街了。

       红色的对联早就在风吹日晒中褪掉了喜庆的颜色,只剩苍白的底,墨迹也晕染开看不出内容,古旧的栏杆布满斑斑锈迹,整条街的商铺在上个世纪就已经纷纷破产倒闭。高科技时代的婚礼已不像21世纪初那般大操大办,虚拟技术打造各种各样的婚礼现场轻而易举。

       现如今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群鸦来往。

       

       婚庆街过去是婚庆用品批发一条街,没落后政府曾打算推平这片地却因公众反对而作罢,只不过还能存留多久也是未知数。白泽躬身将余下的面包放在路面上后便往街巷深处走。

       众多店面门扉紧闭,唯有家名为“花割烹狐御前”的小店例外。古朴的木门上的铜把手十分光洁,一看就是常常有人出入。他上前屈指敲门,里头传来女声:“进来吧。”他推门而入。

 

       妲己正在翻看一本古旧的相册,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仍自顾自地盯着那些霉迹斑斑的相片。

       白泽走近,毫不意外地看到相册里全都是妲己和一位男人的合影。他拉过一个高脚凳坐下,手指缠上耳坠的流苏,似笑非笑:“小妲己,你还没忘记他?”

      “您又在开玩笑了,妾身何时忘记过?”妲己轻笑,漂亮的金色眼眸波光流转。“您呢?您还相信那个‘任何一个世界的任何一座囚牢,爱都能破门而入’*的理论?”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也和我开玩笑。”

       纤长的手合上厚厚的相册,妲己起身朝后堂走,白泽跟了上去。

       拨开珠帘,后头是简陋的房间,里面只摆着一张木床和一台仪器。白泽躺上去,像过去那样,轻轻闭上眼,放空思绪。黑暗中他听见声轻轻的叹息,冰凉的仪器贴上他的太阳穴,片刻后,微弱的电流透过皮肤刺激他的机械脑,多年前的片段再次闪现在他意识海中。

 

      「我很后悔。」那个从来都自信的人闭上眼,素来冷峻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一丝愧色,「抱歉。」病床上的老者深深地凝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眷恋。

      「既然您活过来,请好好活下去。」

      ……

 

 

      “……该醒了,白泽大人。”

       轻柔的声音将他拖出重重幻境,他捏着鼻梁撑起身,好半晌才出声向妲己道谢。

       妲己知道,对于他们人造“人”来说,这种强行留住记忆的方法对机械脑的损伤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与日俱增。在多年前还有许多人造“人”来请求她帮忙,而这些年来的“人”却逐渐减少,他们曾想要留下的记忆,想必已经在机械脑设定好的清除指令下全都被删除了。唯有白泽坚持四个月来一次强行进行“记忆储存”,风雨无阻。

       送他走到门口,妲己终究是没忍住,问:“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值得么?”

       眼前的背影久久未动,连电线杆上的乌鸦都换了好几拨。

 

      “人的一生只有两大悲剧,一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二是得到了*……而我们这样的人在悲剧中获得的痛苦只会更漫长。”他顿住,声音像浸透了几世纪冷雨,“当一个人一切都失去了的时候,他会像一个绝望的人一样,为最后那点东西拼命战斗的。*我只剩那些记忆了,如果我连这都失去了,我的灵魂该怎么办?我答应了他要活下去。”

      “这样下去,您会死的。”

      “求之不得——”他摆摆手。妲己目送他消失在街口。

 

 

003.

 

       满街都是喜庆的红。

       红底印着金箔的喜帖一摞摞整整齐齐摆在摊上,各式各样的礼花堆在角落,喜糖专卖店里甜腻腻的味道淌满街头巷尾。

       正逢金秋,婚礼扎堆在舒适的气候中举行,婚庆街热闹非凡,一对对即将成为夫妻的新人满面带笑地挑选着婚礼用品。

       鬼灯握紧了白泽的手,防止人流将他们冲散。白泽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无奈:“我丢不了。”毕竟现如今他脑中有着这片区域详细的地图。刚说完他就感觉手上的力道比刚才重了些,他不解地侧头,鬼灯捏了捏他的手心,说:“我从来都把您看做人类,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

      “您现在也许不记得了,但我可以再告诉您,”他在白泽额头落下一个吻,“我还欠您一场婚礼,现在补上。”

       他感受到自己的机械之心兀然颤动,有电流瞬间攀上他的大脑,刺激神经引起他一阵战栗。他触电般退了几步,鬼灯脸上神情有片刻僵硬,“您不愿意?”

      “不、不是。”他立马否认,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吐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我很……乐意,真的!我只、只是有点……惊讶……”

       ——他的大脑死机了。

 

       机械脑高速运转,热量不断升腾,他自己都不知道面皮上透着街边枫叶般的红。

 

 

3.

 

       23世纪中叶,因为人类寿命均值的不断增长,即使出生率逐年降低,过大的人口基数还是导致现有城市建设用地无法满足需求,政府最终决定拆除婚庆街。反对的呼声已经远远少于过去,人们早就习惯高科技打造的婚礼,对于几个世纪前的情怀已漠不关心。而拆除决议书下达后,栖息在婚庆街的乌鸦族群也成了问题,不得已,相关工作人员抓捕了部分乌鸦,为它们注射安乐死。存活下来的乌鸦盘旋在婚庆街上空哀鸣数日,零零散散迁到城市的其他角落。自此人们走在路上常常能看到钢筋森林中一掠而过的黑影,像是这个城市一抹不散的游魂。

 

 

      “乌鸦太聪明,知道如何委屈便能求全,这也是其可悲之处。人类也如此,即使非己所愿,也不得不为。”白泽站在窗边,窗台上站着几只乌鸦,啄食洒落的谷粒。

      “妾身是来和您道别的。”妲己注视着这几只通体漆黑的鸟类,在她的时代它们的数量远比现在要多得多。

      “唔……再见啦,我还是很舍不得小妲己的~”说是这么说,语气中却没有几分挽留之意。

       这个时代,无论是谁,都没有确定的归宿。妲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向何方,而面前这个人,却在这片土地上呆了许多年。“之后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在写日记。”他不甚在意地笑,“感觉机械脑越来越迟钝了,能记多少是多少吧。”

 

 

       本安静进食的乌鸦沙哑地叫了几声,引得二人都低下头。窗台上的谷粒已被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乌鸦朝白泽的方向跳了一步,点点头,展翅飞走,在视线中化为一个渐行渐远渐消失的黑点。

 

      “对了,我有东西给你。”白泽走到桌前翻找,嘀咕着“放哪儿了……”许久才从抽屉里翻出一封信。他交给妲己,笑得温柔:“回去再看。”

 

 

      「……那时候我还不懂依赖与爱情。后来我明白,依赖并不是离了谁就熬不过,而爱情没了任何一方都维持不下去。我们的衰老速度与人类终究是不同的,而鬼灯确实直到临终前仍把我看作是“人”,而不是人造“人”。我不是没有想过像他自作主张替我签下志愿书那样也让他接受改造,和我一起活下去,但我终究舍不得,命长的感受我太懂了,我不想后悔。他最后对我说,他很抱歉,让我好好活。可惜我只做到了“活”,如今我的机械之心也逐渐老朽……

       ——尽管不知道你的过往,但祝你一切都好。」

 

    

 

       呕哑嘲哳的鸣叫在耳畔响起,妲己仰头,枯枝上栖着一对老鸦,为彼此梳理羽毛。她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结的气。

 

 

 

       23世纪的城市是群鸦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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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犀牛》2003版

*王尔德《自深深处》

*电影《王尔德》

*茨威格

*妲己是22世纪的人造“人”,为了不忘记自己的爱人而研究出了保存住记忆的方法。(为了保证机械脑正常运转,每一位人造“人”脑中都设定了定时清理的程序,有固定周期清理早前的记忆。若记忆长期不清除,有极大几率造成脑死亡。)

21世纪,白泽遭遇意外,濒死,正逢人类机械器官移植计划推出,征集志愿者。鬼灯替他签署协议,手术成功,白泽成为第一位人造“人”,过往的感情大多消逝,鬼灯慢慢带他重拾爱。不过人造“人”衰老速度远远慢于人类,故而当鬼灯行将就木,白泽仍年轻如初。

很多过去的故事没写,我怕太虐被打死……这篇是实验品2号!其实差不多可以把文中的关于乌鸦的描写理解为爱情,我个人瞎编,不完全代表本人的爱情观。

之前看一篇原耽《影帝和他的傅先生》,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以此作结:

“致人间的爱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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