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待老》

这篇解禁啦。于是厚颜无耻地用来做元旦贺文

新年快乐!

Title:《梧桐待老》

Cp:鬼白

南京游/半原著向?

 

1.

 

       白泽“第一次”见鬼灯是在中山陵的音乐台。

       彼时天空飘着绵绵细雨,连绵不断如古人诗里反复吟咏的愁绪,他就在这阴雨濛濛的天气里,看见坐在木制长椅上喂鸽子的鬼灯。

 

       雨丝落下来后多数人躲进了爬满枝蔓的长廊里,而鬼灯全然不在意这微凉的水打在他身上,岿然不动。争食的白鸽簇拥他,几只胆大的甚至落在那宽阔肩头,时不时歪头去看给它们慷慨喂食的人,而那时候他只是远远望着对方,却没来由觉得那人与动物亲昵时显露的这份柔和颇为熟悉。

       鸽群风卷残云般吃尽鸟食后,便扑棱翅膀四散飞远,动物本性体现得淋漓尽致。有几只则慢悠悠在地面上踱步,看似很亲近人的模样,却仍会在人靠近时展翅飞去别处。

       鬼灯散发完手中的饲料便起身,拍了拍黑衣上的灰,转身就碰巧与站在廊下的白泽对上目光。

       在这刹那对视中白泽悚然一惊——那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冬日结冰的湖,有什么潜藏其下快要喷薄而出,但霎眼又恢复平静。他后知后觉那样的目光似曾相识,就好像已经被这么欲说还休地注视了许多许多年。

       他还来不及细想那感觉从何而来,对方就走到他面前。

 

       雨声逐渐大了,从藤本植物交缠的空隙间渗入众人躲雨的走廊,白石砖地面洇成深色。其他游客都渐次离开,白泽也想走,谁知在面前人直勾勾的视线里竟挪不动步。直到他发现那视线是落在自己手中的伞上,先是愣怔,而后莞尔笑开,抖搂手里的伞,问:“你要回游客中心吗,我送你一程?”

       恰此时音乐台莲花池边喷泉开启,群鸟振翅飞至大照壁顶端,栖成一排,环绕四周的松涛在风雨中如铺开的浪花,窸窸窣窣的声音汇聚成磅礴的乐音。而这一切声响都似乎与这位初见就给他带来熟悉感的男人无关,他丝毫不为所动,连带着自己的杂念也在这种安定的专注里销声匿迹,万籁俱寂中只听闻一声“好”。

       白泽先是以为这是在回应自己的问句,仔细琢磨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其中暗藏的坚定过载,如同在说着万年不变的誓言。他绞尽脑汁仍死活也记不起在哪见过他,只能边撑伞边悄悄去瞥身旁这位陌生又熟悉的人。对方戴着顶深蓝色帽子,柔软的黑发从帽里漏出服帖地覆在脸侧与后颈,面部每处线条都显得眼熟,可凑成整体便无感。

       他过于入迷,以至于在曲折的石梯一脚踩空,好在立刻就被一只有力的手结实地捞住。

       否则滚下去的话……白泽回望身后一望无尽的楼梯,心有余悸。

      “您在想什么?”鬼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神情隐在伞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

       白泽道过谢,终是没忍住,踌躇着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没有。”

       否定的话语溶在滴滴答答的雨声里,低沉的声音逐渐消散的过程好像古寺的钟声扩散在天地间,白泽心神一震,隐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但也不好再去挖根究底。

 

       两人心思各异,一路无话。

 

       直到游客中心雨势仍未减小,白泽想索性送佛送到西,当是感谢刚才那救命之恩,提议一同乘观光车到中山陵风景区出口。对方没过多犹豫就应允,坦然无比,这相处模式宛如认识多年的旧友,若说他们过去真没点什么,他才不信。

       夏末的雨并没有湿乎乎的冷,反倒暑气饱和沉下去后处处蒸腾着隐秘的暖,而紫金山的风清爽宜人,空气入肺都是凉丝丝的,像掺着薄荷。白泽本打算在回程路上再试探几番,不曾想被夹着雨丝的微风吹得舒舒服服,整个人倦怠得不想开口。

       鬼灯看向路边梧桐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转到大半身子靠在身前车栏闭目养神的人身上,暗嘲自己只为印证一个飘渺的念想便撂下地狱繁重的公务来到现世,费尽心思地掺和进这场考验之中。而此刻眼看大门越来越近,他们在人间短暂的交集如果就这样结束,便是无功而返。可要他强行与人拉近关系,他不愿也从不擅长。白泽失去记忆是一回事,要他就此对白泽转变态度又是另一回事,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说出迟来的自我介绍:“我叫鬼灯。”

       这突然的自报家门让白泽有些莫名其妙,但出于礼貌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

      “……白泽。”明明是自己听惯了的两个字,换对方低低复述一遍却让他头皮发麻,觉得缱绻过头,为掩饰自己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他说起名字的由来:“是古代神兽的名字,代表祥瑞。”

       鬼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晌才“嗯”了声,心底却暗忖他的记忆已是被完全重塑,作为“人类”的过去清楚详尽,自己是神明的事实倒忘得一干二净。

       ——不过万年一次的历练本就如此,封存神力与神识,忘却神明身份,用凡人之躯在人世体会人生八苦,劫数历尽便可恢复真身。

 

       人人都劝他不要趁人之危,他面上敷衍地展现出一副非要干扰死敌历劫的模样,将自己只是想借此机会去探问白泽真正心思的目的掩饰得密不透风。若这千年来对方所展现的厌恶并非心口不一,那么自己在日复一日的斗嘴打闹中跑偏的心思也就该悬崖勒马,止步于此。

       他其实不抱什么期待,毕竟白泽就是有本事在须臾间从自己费心挖了整晚的深坑爬出,就是有本事不听劝阻不顾身体地纵情声色,就是有本事……让别人真心错付,任你肝肠寸断或怒不可遏都云淡风轻如什么都不爱也从来没爱过。他扪心自问,自己从来都不是个甘愿扮演苦情角色的人,于是越发觉得为一个花心好酒的神明困扰千年之久,已经足够。但试探过他的心意再放弃,总是比干脆利落地斩断好些。

    

       观光车减速停下,鬼灯见座位靠外的白泽先下车后撑起伞略向上抬示意他下车,一时有些恍惚——桃源乡有一年破天荒下起雨,淅淅沥沥的阵雨将桃源仙境带入雨季。某天他撑着把红色油纸伞去极乐满月取药,水珠顺着伞骨从伞沿跌落砸进土路上的水洼之中。匆忙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闻声转身,就瞧见了颇为狼狈的白泽。对方抹了把脸上的水,也顾不得什么新仇旧恨,迅速地钻入他的伞下,浓重的脂粉味扑鼻而来,不必猜都知道他刚从花街回来,他故意将伞歪斜,雨珠汇成水流将本就湿透的白泽又给“洗”了遍,自然是把他气得不轻。结果好不容易走到极乐满月门口,二人身上衣裳均已被雨水泡得沉甸甸。只可惜那把油纸伞,因散架而不知失落在哪个角落了。

       他很快收敛心神,若无其事地钻入伞下,仿佛他们原本相处就是这般平和。

       天光暗淡,时近傍晚,这雨却始终不见要止歇的端倪。白泽还苦苦执着于这不知缘起的熟悉感,想法设法延长相处时间,瞧见不远处的南京大排档立马扯住鬼灯的衣摆,“欸,现在不早了,这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一起吃顿饭吧。”

       鬼灯垂眸去看捏着自己衬衫一角的手——这只手拣过药草、扯过他的脸、扛起过美术馆的雕塑往他身上砸,独独没有这样略显亲密地扯过他的衣服。这般举动已令他思维凝滞,默不作声被拉着往餐厅走。

       穿长袍马褂的侍者领他们到僻静处的空座,鬼灯打量四周古色古香的装潢,楹联灯笼随处可见,堂倌也穿着旧式衣裳,端着高摞的蒸笼与朴素的瓷罐平稳地穿行在各桌之间,险些令人疑心穿越到晚清酒肆。

       他们相对而坐,白泽拿过菜单粗略浏览,抬头问他喜不喜欢甜食。

      “太甜的甜品受不了,糕饼和冰激凌可以接受。”

       白泽低头咕哝:“甜食都不太对我胃口…”

       声音不大但都被坐在近处的鬼灯听去,他指尖在杯沿绕圈,轻轻摩挲瓷面微凸的花纹,却是想着对方这点还是和以前别无二致,看来除了记忆与神力被封禁,其他倒是原原本本地保留着。

       偏偏江浙一带嗜甜,屏幕上的菜品预览图看上去都让人口腔泛甜。白泽胡乱点了几样招牌菜,询问鬼灯的意见后在手机上下单。

       摆盘精致的菜品很快就端上桌,白泽伸筷去夹汤汁里浮着辣椒的泡椒鸡,不曾想入口却还是甜的,好在那甜不腻人,反倒甜辣得宜,让他吃得津津有味。他慢条斯理地吃,而对面的鬼灯已招来堂倌又加了碗饭。

      “……要加菜吗?”与他相比,自己的饭量真是相形见绌。白泽看他小口小口地往嘴里舀糖芋苗,略为昏暗的灯光里那沾了汁水的唇覆着层薄光,错觉那儿该是沁着桂花的淡香。他无由感到心痒,理智告诉他不应如此,于是勾起话题。聊下来发现他们有许多想法不谋而合,谈天说地东扯西扯竟也乐在其中不觉尴尬,有能聊得来的人实属不易,他甚至冲动地想:点几杯小酒两人促膝长谈也未尝不可。到了买单时候他还意犹未尽,伸手往口袋里摸,什么都没有,顿时浑身一僵。

      “怎么了?”鬼灯问。

      “我的钱包好像……丢了。”面前的人略低下头,掩着嘴,白泽直觉对方定是在笑他,方才聊天的融洽氛围太好,他都忘记今天才是他们初次见面,自然而然地用了对老友般的熟稔语气:“混蛋恶鬼你在偷笑对吧?!”

       鬼灯确实是觉得堂堂神兽沦落到被偷钱包还没能察觉实在有趣,但顾及白泽现在的境况以及自己的目的,忍着没开嘲讽,这会儿被那人脱口而出的熟悉称谓给弄出几分疑心。仔细观察发现白泽似乎慢半拍觉察这个称呼对于初见的人过于失礼,面皮泛红,目光也躲躲闪闪,便下结论这真的是他无心之举。转念心情又有些复杂,即使什么都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倒一点没遗忘——也许他们,只适合那种相处方式。

       白泽还冥思苦想自己究竟何时弄丢了钱包,看着桌上摆满的空盘顿时发愁,他时常因为不用网银的缘故被身边人打趣生活习惯像个老头儿,此时此刻钱包一丢他便落入身无分文的境地。

       悠哉欣赏够了白泽愁云惨淡的模样,鬼灯曲指点点桌子,“您这几天陪我玩南京,吃喝玩乐我全包,成交?”

       闻言白泽猛然抬头,紧紧握住鬼灯搭在桌上的手像怕他逃跑似的,声音坚定:“成交!”

    

 

2.

 

       夫子庙步行街人影散乱,白泽此刻“寄人篱下”只能顺着“金主”的心意来夜游秦淮。河畔夜风习习,三两游船划开水波梭巡于河面,岸上酒家张灯结彩,投映到河面漾开斑斓的彩,倒也是个散步赏景的好去处。

       白泽觉得鬼灯捉摸不透,对自己这个陌生人上心至此,他可不信世上有白来的好意,“你以前认识我吗?”

       鬼灯第二次听他疑惑他们间的关系,知道是自己因为过于心急导致错漏百出,什么回答大概都会让白泽觉得不靠谱,索性否定到底:“不认识。”

      “那你这么信我?”白泽语气揶揄,故意挤出有些凶狠的表情,“不怕我找个偏僻地方把你给抢了?”

      “不怕。”鬼灯意有所指地看向他细瘦的手腕,这幅张牙舞爪的模样实在熟悉又有趣,他眼底泛起微末愉悦,但不形于色,“若是您真骗我……”

       ——我便只能受着。

       他如此想到,可说出口的却是:“我便把您抽筋剥皮后扔到八寒地狱或捆起来放进油锅里苦苦煎熬要您笑着喝下我做的脑髓味噌汤才捞您出来。”

       虽然不知所云,白泽还是被对方逆光说话时露出尖锐犬齿的模样给吓得打了个寒颤,本能地躲避鬼灯似含着千言万语的深邃眼眸。他视线偏开落在旁边一家专卖纪念品的店铺里,看见货柜上码着齐整的糕点盒,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全然忘记某人刚才还说要把他抽筋剥皮的可怕言论,兴冲冲地拉着鬼灯进店。

      “你试试这个鲜花饼!”白泽用牙签戳起小块摆着给顾客试吃的碎饼递到鬼灯嘴边。鬼灯凝视那近在咫尺的笑靥,一时没有动作。他从来没在白泽这有过这般待遇,碍于“彼此厌恶”的关系,他更不可能在自己面前笑得开怀。

       这太像场梦,而他有将要沉沦的预感。他没怕过任何事物,现下却怕这刹那亲密的殊荣成为一种戒绝不断的不良嗜好。只是还是情不自禁地去咬那小块甜蜜馅饼,金桂的甘甜弥漫口腔中,这时候那千年来旁观他流连花街沾花惹草的苦涩突然就无足轻重——但这甜太短暂,他愣神间白泽已笑意盈盈地与店员说话,甜言蜜语哄得年轻的小姑娘面颊飞红。

       鬼灯牙关暗咬,恼恨得手痒,若是狼牙棒在身侧早就扔去砸面前这只好色成性的白豚。敢情他只是被封禁了与彼世有关的记忆,轻浮的本性早是烙在骨髓里的。换言说,他忘了自己,却没忘记招惹碧鬟红袖,真可谓近在咫尺又远在千里,一如从初遇到那以后的千年。鬼灯一动不动,目光定在白泽身上仿佛要从他心口凿出个窟窿,看看那处是不是空的,“……真不知到底是您在历劫,还是我。”

 

       从店里出来热气扑在浑身沾着空调凉气的两人身上,白泽嚷着有些热,伸手去解距喉结最近的那颗纽扣,将白皙纤细的脖颈大剌剌地露出,风稍微吹翻衣领,小截锁骨也被鬼灯看去,他突然感觉口干舌燥。

       白泽浑然不觉,边走边疑惑地回头看他为何一动不动。鬼灯眼见他将要撞上一辆朝这方向来的人力黄包车,眼疾手快地上前扯住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拉。白泽倏忽撞入满是清冷气味的怀抱,思绪如被冰封短暂地运转不得。鬼灯视线尚未从驶远的黄包车上收回,还在思索这惊险时刻是否也在神的历练之中,自然忘记松手,他向来施力比较重,直到白泽不自在地往后挣才放开他。鬼灯不欲解释,若被刨根问底那便是自找麻烦,不过看起来白泽似乎明白自己刚与危险擦肩而过,沉默不语,满脸写着心事重重。

       殊不知他们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刚刚的“拥抱”——白泽有一丝迷惘,那孤冷的气息触动他某根神经,让人联想到暗无天日、既炙热又冷酷的地狱。那若有似无的熟悉感与违和感再次浮现,他注视鬼灯孑然的背影,看似一位平凡的路人,实际周身气质却格格不入,却像是早已习惯,无由生出想拥抱他的冲动。

       最后当然是什么都没做,反倒白泽被这种想法弄得心里发毛,临分别时两人说的话拢共也没几句,定下第二天的行程与见面时间,他们在街口道别。

 

       夜色已深,路边的店铺关门大半,零零散散有几家还未打烊。干枯的梧桐叶飘落在地,被踩过时发出破碎的脆响。一切都是他司空见惯的样子,今天与之前度过的每一天似乎并无差别,可白泽却对明日隐隐有期待。

 

 

3.

 

       若说一个人的旅行,重要的是安全和自身体悟,那么两人同行,重要的也许仅是与谁同行而已。有言道,与人旅游或同居最能够了解一个人的品性。

       白泽觉得这句话真是不假——他们在玄武湖泛舟,鬼灯恶劣地撩起湖水,凉凉的水珠雨一般落在他身上,将他被鬼灯嘲笑的“老人装”打湿透,好在天鹅船够稳当,不然恐怕会因他们激烈的互泼水行为而翻倒;烈日当空,两人都热得汗流浃背,鬼灯却凭着速度和“财力”将明城墙下自助售卖机里最后一瓶冰水给买走……第一日所见的那种冷淡疏离丁点儿不剩,白泽看清鬼灯的本性后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带一位大龄儿童。又因为鬼灯较常人偏白,从样貌看起来比自己年龄小,于是常常安慰自己不必与他计较,偶尔忍无可忍……忍无可忍时倒确实会动手,但他们两都不是心眼小的主,打完架闷气生不到五分钟复又陷入另一场幼稚的口舌之争。不过平和的时候倒也是真平和,鬼灯身上自有种与生俱来的可靠感,叫人不由自主地信赖,甚至于潜移默化之中慢慢期待相见、慢慢分别时会徒生寂寞似乎都发生得顺理成章。

       但隐约还是有层薄薄的纸阻隔在他们间,无数不经意间朦胧的暧昧、若有似无的亲密都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透过纸可见两边都有光,却没人捅破它,让所有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出来。

       自然不能说什么都还和初见时一样。他心如明镜台,自然明白那种情愫为何,从熟悉感过渡到现如今有些太自然而然,仿佛这份情感早就深埋于心许多年。然而有时人性就是如此,在爱情中总要去怀疑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因由就认为那情感过于飘渺,太像梦幻泡影,所以他总要摸清楚心动的起因。

 

 

       此时并非鸡鸣寺的最佳游玩季节,樱花花期已逝,路旁树木郁郁葱葱,树影在黄色的墙壁上随风摇曳。空气中饱含浓重的香火味,着僧袍的僧侣遥遥对他们致意,他们各领了三柱香,白泽偷偷斜眼瞟鬼灯,后者满脸淡然,似无所求。他用手肘戳了戳鬼灯,被对方云淡风轻的一眼看得心颤,压着悸动,尽可能地稳住声线:“听说这求姻缘挺准,你要试试吗?”

       他们刚跨过门槛步入大殿,金身佛像位于大殿中央,慈眉善目,半阖眼帘似在望着每一位前来祈愿的善男信女,满是慈悲。鬼灯看其他人虔诚地磕头,眉目不动,有些业障犯下便无可挽回,有些命运已定便无法易辙,若祈祷有用的话,地狱也没必要存在了。

      “我不信神佛。”鬼灯顿了顿,道:“我想要的,我会自己争取。”

       白泽无法反驳,只得叹气,有些话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偶尔也放松些,不必什么都自己捱着……诚心诚意,也许神明就会听到你的祈求。”完全无所寄托,不就如那诗中天地间一只沙鸥般寂寞吗。

      “……我的确有个愿望。”

       莫名地,微妙的想法在白泽心头打转: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比方才看着佛像时还要诚恳。

      “有个家伙,和我不对付…但很奇怪,我却常常想要见到他,他——”白泽一听,心里顿时发堵,对方语气里潜藏的深情似尖刺在扎他,他匆匆打断,“是你喜欢的人?”鬼灯平静的眼睛里有他,有院中树木茂密的枝叶。

      “不。”他否定。

        风晃着树梢,叶片摩擦沙沙作响。

      “我讨厌他。”  

        这话毫无说服力,他当然不信。

 

 

       ——有些心烦意乱。

       白泽把略显焦躁的心情归因于他们风尘仆仆赶到总统府却因为错过了开放时间吃了闭门羹。被问到接下来去哪儿,他想也没想就拽着鬼灯去了附近有名的那条1912酒吧街。

       晚上的酒吧街是一幅与白日截然不同的模样。某家狂乱的音乐声传遍街头巷尾,店门口的灯光短暂地将行人染上颜色。步行街一改冷清境况,路旁的推车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物品,妆容精致的女性在入口处的花墙前拍照,衣冠整齐的男男女女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从酒吧里跌跌撞撞出来的醉酒者。

       在这条街上,理智与放纵仅一墙之隔。

       两人站在一家清吧门口,白泽伸手去推门被制止,鬼灯在隔壁传来的嘈杂乐音中问他为什么要来喝酒。他装聋作哑,甩开手进了酒吧。

       起初目的只是消愁,后来见鬼灯坐在对面小口呷酒的云淡风轻样颇为不爽,提出与他拼酒。上头后晕乎乎的脑子里想的是今天在鸡鸣寺里鬼灯的话,他一口气又将酒杯喝见底,迷离的光中鬼灯看起来也是迷人的。恍惚间几根微凉的手指捏住他的腕骨,示意他适可而止。

       鬼灯不是没在彼世见过白泽醉酒模样,正相反,对方每次烂醉如泥神智不清基本是被自己捡回桃源乡的。而现在他仅是凡人身,胃溃疡的老毛病想必还在,以他对那些酒后乱点鸳鸯谱的脱线众神的了解,谁知历练过程中这病会不会因过度酗酒而恶化。

     “您到底为什么来喝酒?”

     “我…”白泽打了个酒嗝,理由编得蹩脚:“喝酒增进男人间的友谊嘛!”

       鬼灯冷下脸,声音凉丝丝:“谁要和您做朋友。”

       这语气冻得白泽一怔,鬼灯蹙紧的眉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也没有精力去理解话里的意思,只字面意就让他委屈得不行,酒瓶往玻璃桌一搁,倾身向前,蛮横地揪住鬼灯的衣领。红透的眼尾刺青似跃动的火苗般炽热,又如月色下的红丝绒叫人情不自禁想碰一碰、揉一揉。

      “凭什么不做朋友?”鬼灯听他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这样的话就知他醉糊涂了,本不欲理会,结果白泽下一句就是饱含不满的:“凭什么不喜欢我?”

       他抬头,一股力道将他带往白泽的方向,两瓣柔软的嘴唇贴合在一起,他浑身一震,下意识往后退,白泽却追着吻来。

       酒香于唇齿间四溢,昏暗的酒吧角落里发生的隐秘情事并不引人注目。主动的一方先觉得乏力,可惜为时已晚。鬼灯敏锐地察觉白泽紊乱的呼吸、卸了劲的手、微弱的退意,也许是半缺氧状态下灵台稍获清明,但鬼灯又怎会这么轻易放掉肖想了千年的吻。他手探入白泽柔软的发间,未完全平复呼吸的人又沦陷入另一个吻,灵巧的舌头纠缠不休,白泽舒服得眼底水汽晕开。

 

 

       将近午夜的街道行人寥寥,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寂寞的闪烁着,偶尔有载客的出租车飞驰而过,一双人影在人行道上缓慢前行。

       白泽彻底醉了,那个吻被他反复回味,笑呵呵地摸着嫣红的嘴唇,口腔里清甜得像含了口糖芋苗,黏黏糊糊却舍不得吞下。鬼灯抓紧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用力揽住这位大半身子挂在自己身上的醉汉防止他摔倒,对方毛茸茸的脑袋隔个七八秒就不安分地在他颈窝蹭来蹭去,痴痴的傻笑声昭示这人恐怕一碗醒酒汤都唤不醒。鬼灯偏过头,梧桐叶的影子落在白泽好看的脸上,那在光影交替间微颤的睫毛令他又生亲吻的冲动。

 

      他想,这以前的千年、这以后的千年,都比不上这晚美丽。

 

 

4.

 

       第二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昨夜种种,但心照不宣彼此间的变化,稍微亲密一些的举动也不再介怀,无比坦然地享受着不经意而为之的肢体接触。

 

 

       有了先前的教训第二次当然是赶上了总统府开放的时候。

       他们沿着木质楼梯上楼,修建多年的办公楼楼梯踩上去便发出沉闷的响声,二楼的展馆里墙上挂着许多人物旧照,那年头的相片多数为黑白色,清晰度不高,若今人看往昔——雾里看花,细节难辨。旁边贴着的铭牌上黑色的方块字诉说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们无声地跨过一个又一个门槛,隔着玻璃去看那段历史遗留下的痕迹。

       鬼灯见惯了生死,在彼世度过的时间换算起来也是不少人类寿命的总和,作为“人”时他的生命的确不长久,可作为鬼,他也可说是“活”了千年,历史对他而言,更像是河对岸的风景,而他是那个隔岸远观风月的人。相比之下,他更好奇白泽用人的眼光会如何去审视这世界。

       可惜白泽为“人”时内心的漠然与为“神兽”时似乎所差无几,一路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从表象看仅有游客的走马观花之感。

       行至居正纪念馆,玻璃柜里摊着本手抄金刚经,那武昌起义的指挥者一手毛笔字写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白泽视线匆匆扫过却定在其中两行:“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心外求法,是人行邪道。

       他不由发怔,觉得脑海深处有喁喁细语,要他清醒,要他探问本心。他一直以来都将真心封闭,花天酒地的外在行为之下隐藏着对看不见尽头的生命漠然处之的态度,然而这一刹他层层封锁的记忆淌出缝隙,他记起了桃源乡的桃林,记起白墙青瓦的极乐满月,记起酒香四溢的养老瀑布……从上古洪荒至此时此刻的人间喧嚣,记忆如庞大的信息洪流鱼贯而入,遗忘的过往纷至沓来,他先是心底冒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想明白这人生八苦他已一一尝遍,劫数历尽,随后浑身紧绷——他避无可避地,想起这几日身边陪伴着他的一直是鬼灯,想起鬼灯次次将他从鬼门关捞回,想起……昨晚意乱情迷的吻。

       那个吻比这几日遭逢的所有事情都令他心慌,他猜想,突然地恢复,或多或少是与那吻有关,或许满载爱意的行为触动了本心,施加在他身上的封印因此变得摇摇欲坠。他没敢侧身去看鬼灯,装做神情自若地往下个展馆走,思绪暗中缠成乱麻,饶是风月老手也算不清这笔糊涂风流账,千般纠结后还是选择暂且伪装,“一无所知”更容易延续谎言。他自然想到那日在鸡鸣寺自己是怎样逗鬼灯去求姻缘的,若自己什么都没忘,那般言行早就会被对方掷狼牙棒,而彼时鬼灯竟只是低眉敛目,道一句:“我不信神佛。”之后却又比所有信徒都虔诚地,看着他,对他说,我的确有个愿望——仿佛期盼他能知道、只有他能满足。

       不知是否是刚恢复的后遗症,心脏像凡人一样蹦跶不停,供血充足的大脑逼迫他去思考更多,他又细想这些时日对方对自己称得上“纵容”的举动,暗自心惊。若不是以前积怨多年,他几乎要怀疑鬼灯不是在恶作剧而是真对他有别样心思——万一确实是有呢?

       这想法一浮出脑海就成了摁不下的瓢,他故意忽略的吻存在感实在强烈,他不得不正视这段时间潜伏于他们二人之间的暗涌。    

       白泽彻底乱了。

       在变成凡人的时候,竟让世间最折磨人的感情乘虚而入。

    

   

      “要进去吗?”

       鬼灯突然出声白泽才回神来,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总统府内的先锋书店。他心不在焉地点头,踏入这家规模不大的店铺。

       最先入目的是摆满明信片的架子,各式各样叫人看花眼。鬼灯走到最靠里的书架挑了本连环画翻看,白泽没跟过去,状若认真挑明信片的样子,视线其实漫无目的地乱飘。旁边的架子挂着印有书店标志的帆布包,黑布包上的文字不尽相同,最外边的包上恰巧印着一首小诗缠绵悱恻的前几句: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白泽毫无自觉自己低声念出了它,后几句字里行间的情愫大胆而露骨,仿佛戳破他以往在极乐满月百无聊赖时暗想的心事,终是没克制住小心翼翼地去瞥站在书架前的鬼灯。这短暂一眼,他意外地只存有一种念头:若鬼灯知道他恢复后,他们还能继续如此吗?随后一惊,他居然仍想保持如此。

 

 

       离开总统府时已暮色四合,路灯亮起,白泽看着两人交融的影子出神。前缘忘尽的自己可以满心只有甜蜜欢欣,记忆回笼的自己却有种刀口舔蜜的错觉。他被路人撞到肩膀,自己还未觉,手已被另一只宽厚手掌给攥紧,他惊诧侧头,鬼灯浑然不在意路人意味深长的眼光,反倒不轻不重地捏捏他掌心,说:“您今天好像很心不在焉。”

       白泽几亿年磨成的厚脸皮都被这温存的行为臊红脸,欲盖弥彰地反问“有吗?”想抽出手又不敢。

       他们进了地铁站,鬼灯排队买票,白泽站在队伍外等他。下班高峰期排队的人流拥挤,推搡间他见鬼灯的帽子被撞得有些歪斜,他知道那帽子是为了遮掩鬼族的角与尖耳,当下心头发紧,顾不得多想就伸手去帮他扶正帽子,收手时他便明了大事不妙。鬼灯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紧抿的唇昭告他心情不好,原本平和的眼神降温至冰点。

       完了。他明白了一切。白泽想。圆形车票掉落在票槽内“当啷”一响,似他心脏重重跳动撞击胸膛的动静。鬼灯弯腰拿出车票,把其中一枚塞在他手里,转身便走。

   

       南京地铁车厢的灯光是护眼的黄色,鬼灯周遭的昏暗气息硬生生让白泽感到眩晕——鬼灯知道他恢复了,所以他们关系退回到原点。

       白泽想辩解他并非故意、想抗议鬼灯趁他失忆时占尽便宜、想说不要这样态度大变令他有落差……可终究一言不发。

       先打破僵局的人是鬼灯。

      “什么时候恢复的?”他问。

      “在总统府。”白泽难得老老实实回答他。

       鬼灯淡漠道:“怪不得。”他总算了然为何白泽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属,为何三番五次避开视线交汇,为何被握住手时不情不愿。他面带轻嘲,目光转冷,“也许我与您,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作为神明的白泽,并不会像失忆时那般依赖他、对他动心。

 

       地铁内电子女音报站“新街口”,他们同时下车,可转眼鬼灯的身影就在人群中消失。白泽迷茫地徘徊在环形的大厅,人来人往、出口繁多使他无措,最终他胡乱选了一个口出去——他迫切需要地面的新鲜空气来缓解心头隐痛。南京繁荣的商业区高楼林立,他仰望遥不可及的灯光,呆立在广场上,萧索的背影在路人眼里颇为失魂落魄。

       白泽顿悟为何所有变故都发生得恰巧,笑意苦涩地喃喃道:“原来这才是我的劫数。”

       生老病死这前四苦他在这短短几日中已从他人、从自身有所体会,而鬼灯之于他,他原以为是怨憎会之苦,未曾想却是爱别离与求不得。也许“喜欢”的情绪在他这总容易与“讨厌”混淆,他素来看人世看得通透,千年与万年在他眼中都是弹指挥间,声色犬马仅仅是他用以打发漫长岁月的方式。起初他诞自鸿蒙,无人教他七情六欲,他便懵懵懂懂地独自成长,他识得性,却不懂爱。待他化为成人模样到凡间游玩,为情所困的人类又告诉他:人不应碰情,爱使人痛苦,还是酒好,酒叫人醉生梦死如登极乐。他情窦未开,只听得“痛苦”二字便不愿去试,能够教他爱的普通人类生命没办法比他长久,神明之心向来又比凡人难打动,他就这么不知爱恨地活了许多许多年。再后来,年岁渐长的过程中他认为自己虽没亲身经历但也算参悟透情爱,旁观心碎之人肝肠寸断日日煎熬,双宿双飞的眷侣抵不过天命无常,越发觉得这“爱”如泥沼深陷不得,何苦为之。自此他便彻底放纵享乐,流连花丛莺飞蝶绕。他好奇“爱”,却不肯交付真心,所有关系都以“和我一起玩玩吧”做开场白,浪子形象深入人心。他的情绪从未有过大的起伏,非要说的话,难得一次波动则是因被灌了几天几夜酒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失足落入凡间被黄帝抓去画世间精怪。

       ——原来那时候便注定与鬼灯纠缠不清了。

       白泽神情落寞,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新街口,繁华的商圈灯光如昼,他置身凡尘心已是落到黄泉深处。似乎这千年来难得觉得时光步子变慢,也可归因于有了个与他吵嘴打架的凶恶鬼神。细想他咬定这份感情是讨厌,半是因为鬼灯看他的眼神确实是充满不爽,半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判断这种见面就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乐此不疲给彼此起绰号的行为实在算不得是喜欢,可如今看来……喜欢在不同人身上可展现出千般姿态,他们之间无疑是最奇怪的那种。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心里复杂的情绪走向,死敌到爱人的转变他还未能马上消化,越思考越糊涂,那晚的吻阴魂不散,令他退化成初涉爱河的毛头小子,耳廓火烧火燎的红,这最后五阴炽盛苦的滋味他也切切实实品尝到。

       鬼灯最后说的那句“只能共苦不能同甘”言犹在耳,他有些气恼,忿忿不平地踢开脚边的石子,他知道对方言下之意,只是不爽单方面就被判“死刑”。

      “混蛋……谁说只能共苦,你也没问我能不能同甘啊。”他小声的嘀咕化在浓稠的夜色里。

 

 

5.

    

       辅佐官翘班许久的阎魔厅就如精密机械失去最重要的器件,八大地狱下属的部门送来的公文堆叠成山,亡者数量与日俱增,阎魔大王饱受工作之苦,他仿佛回到鬼灯去埃及出差的时候,只是那时地狱事务在白泽帮助下还能有条不紊地进行,可这回白泽前脚去现世历练,鬼灯后脚就抛下工作申请带薪假也跟去了人间。阎魔还在唉声叹气,见着黑红和服的辅佐官从大门走进险些以为自己压力过大出现幻觉,用力揉眼也不见幻象消失,反倒被狼牙棒彻底砸进椅子里。

      “鬼灯君!你总算回来了,老夫——”

       阔别多日的辅佐官对他热情的招呼不予理会,径直打开净琉璃镜,抱臂冷眼旁观。阎魔好奇地探头,发现镜中赫然是正在现世的白泽。

      “这不是白泽君吗?”画面中白泽嘴唇张合似自言自语,阎魔不明所以,却凭多年对鬼灯的了解察觉到这位平日冰山脸的辅佐官此刻心情突然转变,与刚进殿时截然不同。他还没问缘由,鬼灯抛下句“我还要再请几日假”就离开阎魔厅,来去匆匆。

 

 

       再次找到白泽没花费很多气力。他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坐在24小时不打烊的便利店里,吸管戳进有提神效果的饮料中,双手交握捧着纸盒发呆。直到鬼灯轻敲他面前的玻璃,他才如梦初醒,眼里满是惊诧。

       两人在深夜街头并肩走了好长一段路,谁都没说话,最后白泽吸瘪手里的纸盒,稍微用力盒子便完全不成形。他觉得沉默该到此为止,于是开口问:“你又回来做什么?”

       鬼灯不答,反问他怎么得起支付手里这盒饮料,如愿看见白泽露出点糗态,手指绕着耳坠的红穗一圈又一圈像无法出口的话在喉间百转千回。他讷讷回答:“……用你给的零钱付的。”

      “我只是回来问一句。”鬼灯听见自己的声音超乎寻常的平稳且冷静,即使他的情绪海洋已风雨欲来。

      “嗯?”

      “我们可以同甘么?”

       白泽许久才从呆滞状态恢复,稍微想想就明白鬼灯定是用净琉璃镜知道了他的隐秘心事与动摇。他气笑,却糟糕地发现自己此刻连句对鬼灯最擅长说的狠话都无法出口,欢喜如潮水将浮于表面的愤懑冲刷干净,他所能强自维持的只有干巴巴的语气。

       当然。他如此说道。

       尽管有心理准备,鬼灯还是觉得心旌摇曳得如白墙上被夏末的风吹过的树影。他仰头,视线穿过重重树梢去望天上那轮明月,与他在极乐满月外无数个伫立中宵的夜晚看到的不太相似,好像更加明亮。

       他垂下眼睫,与之对视的那双桃花眼在漆黑夜色映衬下看起来款款情深,那么多女性在此中沦陷并非无缘由,今夜月色相较之下甚至黯然失色。

       而白泽猝然了悟,那音乐台初见便觉熟识的眼神正如此刻——只是心意相通后没了阻碍,那层薄冰尽碎露出本来面目,他才发觉这千年来鬼灯眼神中欲说还休那部分是什么。

       是压抑的怒、恨、占有欲以及……他因迟钝而未发现的藏不住的爱慕。

       他释怀,不是所有发生都要斤斤计较其源头,情爱是水到渠成的例外。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抑或那盒饮料提神效果显著,杂七杂八的想法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充斥白泽的脑海,翻来覆去直到鬼灯被蹭烦揽着他往怀里带,耳朵在黑暗中碰到处软肉,他反应过来那是鬼灯的嘴唇后浑身僵直,一动不动。低沉的声线带着蛊惑意味钻入他耳中,半梦半醒间的鼻音透着他前所未见的黏糊,颇显缱绻缠绵。

      “睡不着?”

      “嗯……”他不想承认是因为隐秘的亢奋,深究原因恐怕会让鬼灯取笑,怎么说也算风月老手,还因为心意相通雀跃不已导致失眠未免太过幼稚。“可能认床吧。”他胡乱编造理由。

      “睡吧……”

       身后人再没动静,白泽无声地眨眼,困意悄然袭来。迷迷糊糊间他有个突兀的想法:也许他并非认床,只是认人罢了。

 

 

6.

    

       音乐台“初遇”因连绵不绝的雨他们没能登上中山陵,白泽总觉有些遗憾,明明八苦尝尽,已可以顺理成章返回桃源乡,白泽却想再去一趟紫金山,美其名曰有始有终。

 

       秋初明孝陵神道两侧的树似点染丹青,层叠的色彩恰是季节交替时独一无二的美,许多游人驻足拍照。白泽却围着路旁的石麒麟拍个不停,还发给老友麒麟,打字时笑得犹如风过花枝颤抖幅度都足以抖落满梢的花。

       从神道到博爱坊路途不算短,两人各不相让地斗嘴,一来一往间竟也没有时间难熬的感觉——毕竟这千年都是这么走来。

       行至狭长山间小道,金灿灿的霞光如薄纱从天际垂落在前方,他们走进光、穿过光,回头望那光仍淹没来路,好像寓意他们过去、未来也光明如此。

 

       碑亭至祭堂的三百多级石阶走得白泽气喘吁吁,期间被鬼灯多次嘲“老爷爷腿脚不灵便的话需要帮助吗?”他盯着鬼灯不急不缓的步履,这家伙竟丝毫不见疲态。若不是顾忌人流,他倒真动念化为原型飞上阶梯尽头的祭堂。

       只是当他们终于登顶,郁郁苍苍的山林尽收眼底,远处城区的高楼鳞次栉比,视野开阔,心也跟着磊落,那瞬间一切来路艰难都可原谅,心底暗赞一声“不虚此行”。

       这种时候,竟是鬼灯陪在他身边,若是一星期前的自己定不肯相信,而在当下,他却只想偷偷去勾鬼灯垂在身侧的手。得逞后他如偷食成功的猫儿满足地弯起眼睛,毫不掩饰面上的欢欣。

 

      “你也知道,我活了很久,久远到在这片山脉尚未完全形成以前我就已存在。”

       白泽轻柔的尾音被山麓的风卷走,这样的语气不曾出现在他们以往的对话之中,于是鬼灯不由侧目看他,对方澄净的眼睛里映着紫金山傍晚黄粉色的云。这样的目光中一些念头偃旗息鼓,另一些想法潜滋暗长。

      “所以呢?”他问。

       白泽笑了,“所以,此刻你我皆在凡尘,我以此时的凡人之躯向你请求一个永远。”

      “您在瞎说什么,我可不会和您在现世玩什么白头偕老的游戏。”鬼灯满面嫌弃,却又在他脸色变差前眼疾手快地抓紧他的手,说:“您必须要在彼世和我纠缠至黄泉不复存在之时。”

      “……幼稚恶鬼。”

      “神明追求凡人的永远,您才是天真的那一个吧?”

 

 

       世间相遇太多,擦肩而过也太多,不是总有人有那样恰巧的好运,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不该错过的人。好在他们虽生前没遇见,死后却相逢,同时还享有无边光阴,足够相伴待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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